读张岱《西湖梦寻》：一处有灵魂的风景

读张岱《西湖梦寻》：一处有灵魂的风景 字体： 小 中 大 分享到： 读张岱《西湖梦寻》：一处有灵魂的风景 2022-03-29 10:27:23 来源：光明日报

东阳西湖小品中李可染的图片由苗怀明提供。

刻本《西湖梦》照片由苗怀明提供。

苗怀明将《西湖梦》翻译成中华书局。苗怀明提供的图片

甘龙姑苏出版的《西湖十景》图片由苗怀明提供。

康熙十年七月十六日，也就是1671年八月二十日，张岱的心情非常不安，他用颤抖的双手把这种不安写进了新书《西湖梦》的序言。

如果时光倒流30年，此时此刻，身在西湖的张岱，或许正漫步在流光溢彩的苏堤上，探索着美丽的西溪，在美丽的山房里苦读，或者闲坐在龙井里品茶...这一幕曾经是他平凡的日常，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人生期待。只有在梦里，他才能重温这些美好的旧时光。

康熙十年是西湖梦的一把钥匙。这一年，张岱已经七十六岁了，早已过了少有的年纪。他念念不忘的明朝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黑洞里二十八年了，一个新的王朝不期而至，无论他怎么反抗。天地暗黄，时光飞逝。一切都是注定的，无法改变。

西湖小记与***文化展览馆。

对于一个已是暮年、心灰意冷的老人来说，此时此刻怎么会有如此闲情雅致来写这本书？以前的感情和想法不都已经在陶安梦里完结了吗？还有什么让他如此舍不得放弃？

知道了这些，我也学会了西湖梦，读懂了西湖，读懂了湖光山色背后的风景与沧桑。

明朝灭亡后，张岱也拿起了剑，做了徒劳的抵抗。眼看大势已去，救国无望，他从战场转到了案头。这是无奈学者比较擅长的。他想用自己的笔墨，为失去的家园和自己拯救一段历史。具体呈现方式有两种:一种是以写史的方式郑重其事地写，其结果是《石魁书》、《石魁书后记》；另一种是用文学笔法的感性来写，结果是《陶安梦忆》和《西湖梦寻》。前者是一个朝代的历史档案，后者是一个人的感性记忆。张岱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记录了悲伤和快乐的时光。然而，从后世的反应来看，《陶安的梦》和《西湖之梦》更受欢迎，影响也更大，现在它们都成为了文学经典。

《西湖梦》的篇幅并不大。书中有72本书。除了比较好个总是写西湖的，西湖内和西湖周围有71处名胜古迹。这是张岱眼中的西湖71景，只属于张岱一个人。

问题是，既然要抒发人生的万千感慨，写出刻骨铭心的家国情怀，为什么不直接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，而用西湖这个景点呢？其用意何在？答案得从字里行间去解读。可以说，这不仅是一个感性的选择，也是一个理性的选择。

感情上的选择，是因为张岱一生与西湖有着不解之缘，他的很多人生印象和记忆都在这里。从他祖父开始，他就一直在西湖购买房产。他从小随长辈在这里生活，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。他对西湖就像对他在越南的家乡一样熟悉。对他来说，这不是一个停留的地方，而是他自己的家。他去过南京、苏州、扬州等地很多次，但对它们不是那么熟悉，感情也不是那么深。

长居，长情，只是人之常情。更重要的是，西湖有70多个景点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象，属于张岱的风景。这是张岱自己的西湖，也是他可以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。这些岩石、树木、亭台楼阁虽然是客观存在的，但在不同的人眼里，它们有着不同的内涵和色彩。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林黛玉，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西湖。

漫长的留恋并没有让张岱对西湖感到厌倦，反而让他保持了新鲜感。从《西湖梦》这本书里，我们可以看到，他总是在用自己的眼睛寻找，寻找别人没有发现的风景，寻找风景的新内涵。湖亭之美人尽皆知，游客从早春到深秋都能看到。然而，冬天雪后的优雅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略的，只有作者和三五个人才能享受这份孤独的宁静。七月的湖上，游人如织，夜晚，空一片冷清。作者偏爱的是月光下的淡然优雅。即使在僻静的地方，他也能发现美丽的风景。这些风景每个人都能看到，但在《西湖之梦》这本书里，却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和情感，它只属于张岱。

就那样，当无情的战争烧光了这片土地，山川易手，物是人非，山石依旧原貌，花草依旧年年盛开，但就在这个时候，西湖突然变得陌生，不再属于张岱。人不能没有家，没有家的人会成为失魂落魄的人。熟悉的西湖风景并没有消失，而是永远铭刻在记忆中。对于张岱来说，这种梦幻般的记忆比现实更真实，更值得留恋。所以我们无法理解这本书为什么要用《西湖之梦》这个名字，也就不难想象处处西湖风景背后有多少丰富复杂的内涵和情感了。不管这种感觉是欢快的还是苦涩的，都值得细细品味。

张岱并不是比较好一个因为政权更迭而失去西湖的人，而是当时千千数百万被改变命运的人。读过经史的张岱，知道西湖意味着什么，失去西湖意味着什么。因此，《西湖梦》记录的不仅仅是他的记忆，而是一个时代、一个***的记忆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通过西湖表达家国情怀，是一个非常理性的选择。

理性选择是因为很少有像西湖这样的景点，特别受大自然的喜爱。小小空房间里聚集了如此多的美景，能得到历代文人墨客如此多的关注和赞美，千百年来积淀了如此丰厚的文化底蕴。在这里，我们不必说奇石，绝美的山峰，烟柳，溪流，任何一座寺庙，一座小桥，甚至一座亭子，都见证了千百年的沧桑，悲欢离合，把岁月的沧桑浓缩在一砖一瓦，一草一木。有形的灵山水秀背后，是无尽的人文风情。集自然风光和人文风光于一身的西湖，自唐宋以来成为***文化的聚集地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西湖是***文化的展览馆。通过对这一代表性景观的书写，透视一个时代的变迁，从而表达我们对历史、社会、人生的思考和感叹。

张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。他在寻找风景的同时，也在追溯这些风景的前世今生，并记录下来。《西湖梦》可以说是一本记录西湖的小书。除了个人的描述和感受，还提供了很多重要的文献资料，无论是祠堂、墓葬还是道观。虽然篇幅有限，但尽可能全面地介绍了这些寺庙的创建、兴盛和衰落，包括时间预测（数据为往年仅供参考）、负责人、原因等。，都是如实记录的，可以说是每一处风景的简史。空之间既有纵向的史实，也有横向的叙述。全书合起来就是一部西湖史，也是一部***文化变迁的感性史。

张岱因西湖而不朽，西湖因张岱而多彩。

《西湖梦》中张岱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如何表现出来的？在文字方面，张岱借鉴了前人的思想，并有所创新。《西湖梦》的风格和形式沿袭了明代的书籍，如《地景略》、《西湖游览记》等。比如它的内容按照地理位置排列，分为西湖北路、西湖西路、西湖中路、西湖南路、西湖外景五册，突出了这些景物的空分布和纵横交错的每一个景物的历史追溯空

《西湖梦》不仅受以上两本书的影响。自宋元以来，以《东京***梦》、《京城吉声》、《梁之梦》、《武林旧事》为代表的名城书写作品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新的书写样式，引起人们的关注。一方面是城市文化繁荣的体现，另一方面也是文学创作的创新。

相比之下，《西湖梦》的精神和内涵与《帝京风光略》和《西湖之旅》这两本书大相径庭。后两本书分别写于嘉靖和崇祯年间。在明朝灭亡之前，两位作者都没有亲眼目睹明朝的覆灭，甚至没有想象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。如果他们经历了张岱的所见所闻，他们还会写这些书吗？就算写出来，还会是那种悠闲愉悦的语气吗？我相信答案是否定的，从这个角度来说，苦难不仅是一种不幸，更是一种机遇。

就创作动机而言，《西湖梦》可能更直接地受到李《洛阳伽蓝记》的启发。在柳州亭，他写了这样一段话:李写《洛阳名园录》，意思是洛阳的兴衰会受名园兴衰的影响；有了洛阳的风风雨雨，天下之乱也就迎刃而解了。真心说！在余的那一年，我偶尔也会卷入其中。紫禁城远离小米，荆棘和铜骆驼，感觉很悲伤。桑竹翁几次去屯溪，晚上都会哭着回来。

总的来说，作者在书中表达自己的情感是克制的，但在这里，他终于没能忍住，他写得很痛苦。这既是杭州战后破败的悲哀，也是作者写这本书的一个动机。正是这一动机，使它区别于《帝都北京风光简介》和《西湖游览记》，这是两本书所缺乏的。

《西湖梦》是一本极难写的书。书中的71个景点，大部分都有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。在此期间，发生了多次朝代更替、大起大落、人事变动。如果要一个一个说清楚，那只是一个场景，需要很长的篇幅。你不能一个人写一本书。然而，作者并没有这样做。他走了一条非常简单的路线。他经常用短短几百字解释地形地貌，每个地方的来龙去脉，并不时发表自己的看法。

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吝啬笔墨？显然，他并不想堆砌材料，写一本纯粹的地方志书。而是想用最脱俗的笔墨，点出处处风景的本质，抒发个人的情怀。他更喜欢生动的写意，而不是细致的描写。这种写作其实是一种自我挑战，需要大量的写作。

《西湖寻梦》的写作特点可以用文笔传神、简洁典雅来概括。书***有71个景点，有的以美景取胜，有的以人文闻名。对于那些以美景取胜的人，作者往往要孜孜不倦，用短短的三五句话准确生动地描述他们的特点。例如，上面写着冷泉亭:冷泉亭在灵隐寺大门的左边。丹园绿树阴沉沉。悬崖上，亭子里全是泠然，令人心酸。它不仅说明了地理位置，还指出了该地美丽宁静的特点。句子高度浓缩，包含大量信息。景物的元素、方位、色彩、声音、形状都写了出来，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。它幽静而坎坷的形状一如从前。

对于文化景观，笔墨不多，把整个故事讲清楚。例如，它写为鲁寺:为什么鲁寺在孤山？由于陆少保冰是世宗奶妈的儿子，他就掌权宠着她，声称自己是布道者，创建了神社。

短短的三十六个字，就把鲁庙颇为复杂的建筑解释清楚了，位置、建造者、原因等基本信息一应俱全。文字如此简洁，但对这些场景的兴衰的记述却无一遗漏。比如写佛塔:佛塔从头毁到尾，和尚慧火炬重修。明成化年间又遭破坏，郑德九年重建僧文雍。嘉靖元年，又毁。二十二年，僧永重修。经过隆庆三年的大风，塔逐渐倒塌，万历二十二年重建。

这些地方，作者本来可以用“历代兴亡”之类的说法，但他并没有避免重复，甚至煞费苦心地表示。很明显，是故意的。为什么这样显然，它的目的不仅仅是保存史料，如实记录。细读，从这看似单调的重复中，你能感受到一座建筑在千年中的沉浮，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沧桑和悲凉。这是作者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和效果。

作者写的文章都配有相关的诗词，多为名家所作，也有不少是张岱本人所作，文学水平很高。这些作品是对作者叙述的补充，同时也形成了内在的呼应，丰富了每篇文章的内涵，为整本书增色不少。每篇文章所附的这几首诗，大多是唐、宋、元、明四代名家的作品，所以这本书也算是一部历代西湖名句集。

西湖是有灵魂的风景，是一本看不完的大书。

对于张岱来说，西湖无疑是一个***的切入点，是表达家国情怀和故乡之思的***载体。《西湖梦》这本书对西湖意味着什么？

俗话说，看风景不如听风景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？因为没有人物，没有历史，没有故事的风景给人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快感，缺乏持久的魅力。西湖作为一种自然风景，几千年来变化不大。但是，西湖作为一种文化景观，一直是开放的。随着岁月的变迁，不断添加新的内涵。无论是沿革还是典故，人物还是建筑，都是西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它们也通过岁月的风霜成为了风景，甚至千年的沧桑也是一种风景。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的结合，形成了西湖独特的文化品格，使其区别于玄武湖、瘦西湖、大明湖等同类风景，永远不会雷同。这种文化性格是西湖的灵魂。可以说，西湖是有灵魂的风景，每一个景点都有自己的灵魂，这就是它令人魂牵梦绕的秘密。

了解了这一点，就不难理解该书对西湖的意义了。作者以其独特的发现和独特的阐释，为西湖风景注入了新的精神和内涵，提升了西湖的文化品格，使西湖更具灵性和气质。张岱也成为西湖风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，成就了彼此。张岱因西湖而不朽，西湖因张岱而多彩。张岱和他的前辈白居易、苏轼等人一样，既是西湖风景的欣赏者，又是西湖风景的写手。经过历代文人墨客的精心雕琢，西湖终于是一道有个性、有气质、有灵魂的独特风景。这是一场跨越时间预测（数据为往年仅供参考）空的文化接力，至今仍在进行。

300多年过去了。现在，你能从西湖梦里读到什么？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建筑，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湖美景和张岱以前看到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，只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了。毕竟人生的时代不同。每次都有自己的风景。生于千年的我们，没有张岱在丁哥时的悲凉经历，也不能像他一样在西湖里久久流连。但是，如果我们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游客，跟着导游，用相机强行把脑袋刻在西湖的风景上，说实话，西湖只是和玄武湖、瘦西湖、大明湖一样的旅游符号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甚至可以说，西湖的风景不一定比其他地方的风景好。就这样，我们辜负了西湖，辜负了西湖背后深厚的文化内涵，辜负了历代文人墨客的心血，也辜负了很多人游览风景的兴致，这也正是很多人所做的。

要想真正领略西湖之美及其独特的个性气质，就需要像当年的张岱那样，转变思维，用搜索的目光代替匆忙的脚步，用自己的眼睛去看，用自己的心去读，从风景中看到自己的人生，读出一个***的沧桑。只有这样，西湖才能属于你。

西湖是有灵魂的风景，也是一辈子读不完的书。在众多美景中，有一个是***的，那就是张岱和他的西湖梦。(作者:苗怀明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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